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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犬之《髮膠明星夢》


「人類的挫敗與荒謬所呈現的不協調的喜劇性總是陪伴著莊嚴深沈的悲劇行為的。」《論喜劇》摩林.莫黔特Moelwyn Merchant

我沒有讀過很多書,所以我下面引用的這句經典語錄,並不是我自己讀過的,而是在686「無角度」部落格裡精采文章中看到的,引用出來作為本文的註腳。


「人類的挫敗與荒謬所呈現的不協調的喜劇性總是陪伴著莊嚴深沈的悲劇行為的。」《論喜劇》摩林.莫黔特Moelwyn Merchant


如果你看過約翰華特斯的原版《約翰華特斯之髮膠明星夢》Hairspray(今年台北金馬影展有邀到這部影片),或許還搞不清楚,為什麼我會說這部無厘頭喜劇帶著銳利尖酸的戳刺。華特斯在這部電影中延續他垃圾嘔吐電影中,刻意粗糙草率、蠻不在乎、為所欲為的敘事態度,有時簡直像是惡搞過了頭,例如快嘴梅寶與海草綁架州長解救崔西、威瑪在嚇死人的大頭髮中裝炸彈爆破,以及最後崔西如入無人之境般地一路從監獄舞進會場,爭回了目光焦點。


當觀眾哈哈一笑,覺得匪夷所思、荒謬莫名的時候,創作者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就已達成他挑戰傳統價值的意圖。像是跳舞時全身的肥肉都在顫動的胖女孩,怎麼可能變成美國螢幕甜心?怎麼可能讓人見人愛的帥哥迷戀上她?黑白種族的融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就在舞蹈中達成?偏見、污名化、特權與威權暴力,哪可能這麼簡單就會瓦解?你覺得好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你知道,這不過是粉飾太平,這個世界從來不可能這麼單純美好,就像齣卡通,或是一本羅曼史。


藏在呲牙裂嘴的笑臉背後,是深深的無力感與悲哀。


不過,從音樂劇變身而成的歌舞片,卻奇妙地軟化了原版不甚友善的稜角,展現出不一樣的風情趣味。


髮膠明星夢》一開場運用清晨街頭噪音組合而成的節奏,導入向華特斯電影世界致敬的『Good Morning Baltimore』,老鼠、垃圾車、蹓鳥俠、酒鬼….加上晨報標題的「黑人禁入大學」以及女主角邊唱邊舞穿梭巴爾的摩街道(其實是在加拿大搭景),標示出這部電影,並非故事與表演趨向分裂的後台歌舞片(像是《夢幻女郎》Dreamgirl),也無意將真實與虛幻做出清楚的區隔(像是《芝加哥》Chicago,歌舞場面都被放置在狂想中),而是偏向具有歌頌浪漫愛情與烏托邦社區的融合歌舞片(帶有超現實色彩),強調出真實世界與歌舞世界融合的理想國特質。


伍迪艾倫在他向歌舞電影類型致敬的作品《大家都說我愛你》最後,有段帶著後設意味的對話。伍迪說:「或許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個電影劇本。」女兒說:「那一定得寫成歌舞片才行,不然絕對沒人肯相信。」


原本歌舞電影的類型精神,就帶著某種天真、樂觀、歡慶、不食人間煙火的烏托邦特質,一首歌便可以鬆綁所有的誤解,一段舞就足以表達至死不渝的愛情,在觀眾與好萊塢訂下的契約裡,所有難以置信的事情,都可以理所當然的發生。


於是,歌舞片版的《髮膠明星夢》,在動聽的歌曲與炫目的舞蹈雙重催眠下、在編導技巧靈活的暗示引導下,原本突梯荒謬、恣意粗魯的情節安排,竟然就變得自然妥貼、無刺激性,當你在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之餘,根本不會去質疑情節是否過分地一廂情願,或是膚淺草率。反而,還會被那純真美好的理想國世界給深深地感動。


身兼導演與編舞的亞當謝克曼,將原版電影與音樂劇頗為不同的精神與特質相互融和,更完美發揮了歌舞段落的整合作用integration,讓全片中多數的歌舞場面,不僅有視聽上的享受,或是有諧仿致敬的意趣,更有著推展劇情、表達心境、克服轉折,並且淡化教條陳述生硬感的神奇功效。


當然,馬克謝曼與史考特惠曼原本就無比厲害的詞曲,絕對是這部片成功的基礎,不過卻是亞當謝克曼的創意和生動的調度,讓歌舞段落絲毫沒有照本宣科、MV式乏味的過場氣氛(煩請參照觀賞舒馬克版的《歌劇魅影》),更充滿了活力與整合力。像是新增的曲目『Ladies’ Choice』及『New Girl in Town』,活潑有勁地點出了崔西的成名經過,也同時帶出了黑白種族隔離的荒謬情境。而『Miss Baltimore Crabs』和『(You’re) Timeless to Me』中的幻想場面,前者光鮮地揭露威瑪的白種菁英沙文主義,與她的自我陶醉,而後者則以古典的佛雷亞斯坦和金姐羅潔絲式的舞衣舞步,呈現這對夫妻的老派的感情態度,以及不離不棄、越陳越香的伴侶關係,既是俗氣搞笑,卻又感人落淚(相信我,看了四次,每次這段都會讓我滿眶熱淚)。


而『I can hear the bell』裡煙霧瀰漫的辦公室與衛生紙禮服的廁所、『Welcome to the ’60s』跟著崔西慫恿媽媽解放自己的海報及螢幕、『Without love』兩對情人終於傾訴衷曲的雙二重唱(包括林克與照片裡的崔西),一直到終曲大秀的『You can’t stop the beat』,一首歌裡,四組人馬輪番上陣,唱出自尊與信念,擊敗歧視與惡意,並在暗示Happy ever after的擁吻高潮中收場,那種近乎在玩樂笑鬧中,達成敘事功能、建構心路歷程、點出主題意旨,並完成歌舞片標榜純粹娛樂與烏托邦幻想的精神(並昇華了殘酷的現實),那驚人的完整性與感染力,簡直是神乎其技。


唯一稍稍較讓人遺憾的,是編導為了減低荒腔走板的可能,而刪除掉崔西入牢的段落(事實上『Without love』原劇中應該是男主角林克溜進單人牢房,隔著鐵欄與崔西合唱,接著林克便用噴霧髮膠點火焊斷鐵欄),因此,必須增加一段色誘情節(也為被刪掉一首歌『Cooties』的蜜雪兒菲佛加戲),才能導入『(You’re) Timeless to Me』的動人情境中。那段重現的『Big, blonde and beautiful』,雖然巧思獨具地讓死對頭威瑪與艾德娜,交錯成有趣的二重唱,還讓韋伯(帶有約翰華特斯低俗風格)的整人玩具有機會大秀一場,卻還是顯得稍有點生硬累贅。而展現昆恩拉提法抒情演唱功力的遊行曲『I know where I’ve been』,配上很有六○年代味道的寫實遊行場面(原劇是一場類似獨白的演唱),雖然感情力道十足,卻也讓影片一波波襲來的熱力節奏稍稍降了溫。


但又如何,《髮膠明星夢》光是那場終曲大秀的熱度與爆發力,就足以遮掩所有的小瑕疵。在那首曲子裡,我們看到,所有曾被視為非正統、異常、偏離、弱勢的主題,都得以大鳴大放,主流的標準也因此而脆弱地崩裂。


反過頭來想,這不正是華特斯電影裡某種岩漿般亟欲噴湧而出的意念嗎?我們視之為怪異、變態、噁心、低俗、醜陋的東西,說不定比任何安穩、正常、典雅與美麗事物,還蘊藏著更多的活力與魅力?而更教人著迷熱愛?


我似乎這才理解到,正是六○年代的反叛精神,造就了約翰華特斯叛逆的垃圾嘔吐電影。或許在保守的八○年代,慢慢走向片廠主流的華特斯,拍這樣一部懷舊作品,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別忘了那異態醜陋世界所曾經給予他的能量,別忘了心底深處那股曾向傳統主流抗爭的澎湃血液。


雖然以下的資料很容易找,但還是提供給大家,增加一點看電影的樂趣。 約翰華特斯在原版電影中演出變態兮兮的精神科醫師,在新版歌舞片中,則是演出開場『Good Morning Baltimore』的暴露狂。


原版電影的女主角瑞琪萊克在片末,和導演謝克曼,詞曲作家謝曼與惠曼,一起穿著黑衣演出威廉莫里斯經紀公司的星探。而原版電影的爸爸韋伯,由六、七○年代知名電視明星傑瑞史提勒(班史提勒的爸爸)演出,他在新版歌舞片中演出「大號粉紅服裝」的粉紅先生,十足搞笑搶戲。


在原版電影中,蜜雪兒菲佛飾演的威瑪並非電視台經理(經理是由男裝打扮的聖女演出),而且也有老公,片中她老公是由桑尼波諾(與雪兒糾纏不清的前夫,兩人有知名的電視秀「桑尼與雪兒」)演出,1998年因為濫用藥物在滑雪意外中喪生。片中蜜雪兒菲佛被問及她的老公,她說他是accidentally suffocated,可能暗指桑尼,或是聖女(呼吸中止症/心臟病發死亡)。


影片中演出最精采的當然是扮女裝約翰屈伏塔,他也是從聖女、哈維費斯坦以來,最溫和、可愛並不具侵略性的媽媽角色,從『Welcome to the ’60s』、『(You’re) Timeless to Me』到『You can’t stop the beat』,肢體魅力、刻意走調的歌唱(他可是演過《火爆浪子》Grease耶,他故意唱得有點荒腔走板,應該是要詮釋音樂劇中破鑼嗓加近乎五音不全的哈維費斯坦味道)與舞台感,一出場就霸佔觀眾目光,堪稱為他近年來最有個性的演出。高潮大秀中的豔紅緊身裝(第一張圖),應該有向《粉紅火鶴》的聖女與約翰華特斯致敬之意。


第二張圖為我近期最瘋狂的兩部片:《歌舞青春》及《髮膠明星夢》的主角:查克艾弗隆。

作者:牛頭犬 【牛頭犬的資料庫】

本期焦點-【v.144】 2007/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