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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木許的電影有時會讓我想起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他們的電影調性都是冷冷的、偶爾蹦出一點無厘頭趣味；大部分演員的臉部表情都木木的，重要角色都是廢廢的、卑微的小人物；然後，這兩位創作者選用音樂的品味絕對棒得讓你流耳油…。賈木許曾經在阿基1989年的導演作品《列寧格勒牛仔征美記》裡友情客串過；阿基曾以《沒有過去的男人》拿下坎城評審團大獎，幾年後，賈木許的《愛情，不用尋找》也摘下同樣的獎項。

十一年前在大學電影社裡看完賈木許《地球之夜》後，那種在體內慢慢竄流的美好溫熱感覺，我至今似乎還感受得到。原諒我詞拙，無能用適切的文字表達出來。或者說，《地球之夜》是一部美妙得像一首詩般的藝術品，而我從來就不知道詩評該如何寫。

後來我陸續追看了賈木許的《神秘列車》，以及台灣有上院線的《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與《鬼狗殺手》，前者讓我重溫了《地球之夜》的溫熱感覺，但後兩部電影卻讓我感到不耐。直到看了《十分鐘前—小號響起》裡賈木許所導演的那段「休息十分鐘」以及《咖啡與煙》這套短片合輯，我才發現我真正癡迷的賈木許，是短則十秒，長至十分鐘、不超過半小時的「片刻」賈木許。賈木許的電影最讓我癡迷的時刻往往是一言不發的沉默（例如《十分鐘前—小號響起：休息十分鐘》）；也可能是《神秘列車》裡的宮藤夕貴靠在永瀨正敏身上，兩人擦了一嘴妖豔口紅卻一派無聊的爆笑模樣；更可能是《咖啡與煙》裡兩個凱特布蘭琪對坐的姿勢…。可惜賈木許沒參與《九一一事件簿》，不然我還真期待他眼中的九一一悲劇會如何呈現出來。

如果《斷背山》沒有被坎城影展拒絕，就沒有接下來的威尼斯金獅大獎殊榮；如果2005年的坎城影展不是艾米爾庫斯杜力卡當家，我想賈木許的新作《愛情，不用尋找》大概也很難掙到第二獎的大禮吧？就跟《愛情，不用翻譯》、《尋找新方向》一樣，《愛情，不用尋找》的迷人是很自然地就這麼飄散出來的。更刻薄一點來說，對這部電影的喜好，很可能取決於觀眾的心態與年紀。

在《愛情，不用尋找》的公路旅程中，獨身歐吉桑老唐（比爾莫瑞）遭遇了一些意外、也接受了幾個陌生人的善意、還與前女友們重逢，這些經歷改變了他原有的生活嗎？老唐與幾個老情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這個故事一落入好萊塢手裡，保證會成唯一部超級浪漫的言情電影，老唐絕對會在電影結束的前一刻豁然開朗，認清剛分手的女友（茱莉蝶兒）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云云。《愛情，不用尋找》讓我想起根據英國小說家尼克宏比作品改編的《失戀排行榜》（High Fidelity），同樣都是情事不順的男主角藉著拜訪前度女友以釐清自己的情感問題癥結；同樣有令人深刻的插曲；同樣出現了超級搶眼的配角（傑佛瑞萊特vs傑克布萊克）。不過賈木許顯然更不願意向公式妥協，他不但沒有藉著一場又一場的重逢，去挖掘老唐與情人們的分手內幕，反而以獨特的冷調無厘頭幽默，刻意讓談話內容忽而回到過往，然後又瞬間飄回今日。

時間的流逝，疏遠了曾經熟悉的親密，所以老唐與昔日戀人們的重逢，每每充滿欲言又止的尷尬。這看似天外飛來、毫無「時間性」的沒腦對話，有時證明了戀人間猶存的默契，有時似乎是在哀悼滄海桑田的曾經、或是生命中已然消逝的吉光片羽。然而更多時候，我覺得賈木許只是嘗試去紀錄屬於「孤獨」的「聲音」。那一場又一場讓我們摸不著頭緒的對話，原來只是對曾經美好或歡喜或悲傷的種種「再也回不去了」的淡淡感傷與自我治療。

於是，這部什麼都沒說破，刻意留一大片空白的電影，在曲終人散過後，意猶未竟之感就這麼濃烈地蔓延開來。私生子、粉紅色信箋、粉紅色名片、茱莉蝶兒的粉紅套裝、莎嬸與女兒輪流套上的粉紅色浴袍、潔西卡蘭的粉紅色格子長褲、緹達絲雲頓屋外的粉紅色舊式打字機等蛛絲馬跡，甚至唐璜、卡門、羅麗塔這幾個刻意帶著惡搞趣味的名字的弦外之音，以及那束破碎的花…，到頭來忽然變得荒謬，似乎不再重要了。

《愛情，不用尋找》其實就跟賈木許其他作品一樣，彷彿一段一段短片拼湊起來的合輯。那搶戲得要命的老歌是分隔線，以交通工具（巴士、租車、飛機）作為串連，因為再也無人可以對話，因為曾經心脈相連的頻率早已跳tone，所以靈光乍現的時刻，往往就出現在任何不經意的瞬間。那可能是候機室裡對臨座美腿佳人似有若無的一瞥；也可能是長途巴士上帶著墨鏡的老唐抿著嘴的一抹微笑。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比比爾莫瑞更適合詮釋老唐這個角色，尤其那場老唐靜靜地坐在已逝情人墓碑旁的大樹下，眼眶裡打轉著的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戲，還真是把寂寞的文法寫得淋漓盡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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