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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與矛盾的捉迷藏《世界大戰》


史上唯一能和奧森威爾斯的「War of Worlds」廣播秀所引起的恐慌程度相比的,正是史匹柏的《大白鯊》。到了《第三類接觸》,他將那種對於未知的恐懼變化成為更美妙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聚積緊張的壓力之後,在輝煌的片尾頓時解放成影史上無與比擬的情緒高潮。

看著素昧平生的史蒂芬史匹柏跟著我一起改變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更讓我好奇的是他改變的理由。我自以為是地以為這個製造惡夢的專家既然有辦法提供我童年時代的惡夢素材,他一定比我更清楚我成年之後的惡夢究竟從哪裡來。


是的,我就是看史蒂芬史匹柏的電影長大的一代。

已經慢慢模糊的童年回憶總是摻雜著一些可能來自《外星人E.T.》、《法櫃奇兵》或是《第三類接觸》的畫面,有時候我甚至根本搞不清楚小學六年級的那個晚上,讓我失眠的究竟是真的出現在我窗前的外星人,或是電視播出的深夜電影《第三類接觸》。


眼前的《世界大戰》,我很驚訝地看到了史匹柏把他八○年代開始對中產階級的注意力移往了藍領階級,攝影機的焦點也從乾淨亮麗的都市郊區移往了市中心一點的老舊社區。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其中最驚人的一項改變──《ET外星人》和《第三類接觸》中友善智慧的外星人,變成了《世界大戰》中蠻橫冷血的外星人。我比誰都急著想知道為什麼,是什麼改變了《外星人E.T.》中那個給外星生物這麼多善意和友誼的小男孩。


舊的素材 新的恐懼


沒有改變過的一件事情是,史蒂芬史匹柏仍然是製造惡夢的專家。即使今天他對於其他的類型電影可能抱持著更高的興趣,但他隨手一揮仍舊是滿戲院的驚聲尖叫和急速喘息。


史上唯一能和奧森威爾斯的「War of Worlds」廣播秀所引起的恐慌程度相比的,正是史匹柏的《大白鯊》。到了《第三類接觸》,他將那種對於未知的恐懼變化成為更美妙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聚積緊張的壓力之後,在輝煌的片尾頓時解放成影史上無與比擬的情緒高潮。事隔多年之後,《侏儸紀公園》把兒童對於動物園失控的惡夢想像,變成了另外一場驚叫連連的冒險。對於史匹柏來說,發明「寶刀未老」這個成語根本就是多餘。


是什麼原因讓史匹柏覺得他能讓二十一世紀的觀眾對「War of Worlds」這個有百年歷史的故事仍然感到恐懼,甚至能超過奧斯威爾斯當年的廣播秀所引起的街頭恐慌,或是超越美蘇冷戰時期Byron Haskin電影版本中所引起美國民眾對於蘇聯的未知恐懼?


答案來自四年前的九一一事件。全球的觀眾從CNN的即時轉播中,感受到了比任何電影都還要真實的恐懼。由賓拉登先生以及美國民眾所主演的這個CNN節目瞬間打敗了《大白鯊》、《侏儸紀公園》以及所有的好萊塢驚悚片,讓全球民眾陷入一陣心理恐慌之中。


好萊塢當然不是沒想過要扳回一城,但有很長一段時間,任何可能與九一一事件產生聯想的電影畫面都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大禁忌。除了別有打算的小布希三天兩頭放在嘴邊之外,沒有人想碰觸這個美國人史無前例的痛處。隨著時間的流逝,身為好萊塢最有影響力導演的史蒂芬史匹伯終於跨過那條線,準備上場讓風光許久的CNN吃鱉。


世界大戰》裡充斥著九一一事件的影子:飛機的殘骸 (肯定是九一一之後第一次出現在好萊塢主流電影裡),滿天飛舞的碎屑灰塵(包括最讓人怵目驚心的衣服碎屑),貼滿整面牆的尋人啟事,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敵人。


回到前面問的問題,你可能會說史匹柏膽敢重拍「War of Worlds」真正原因是他有五十年前沒有的ILM特效公司。這個答案可能只有兩三成的可能是正確的。ILM的特效確實讓人瞠目結舌,但身為一個電影導演史匹柏始終知道最深層的恐懼不是來自畫面,而是來自人的反應。《侏儸紀公園》中不成熟的CGI技術並沒有讓暴龍第一次出場的畫面變得更不讓人害怕,因為導演精準地掌控了人對於那種驚天動地事件的反應。《世界大戰》帶著我們接近CNN無法在第一時間靠近的Ground Zero,讓我們看見了受難者在第一時間的反應。


讓《世界大戰》的前半個小時變成今年到目前為止最讓人坐立難安的電影情節的原因是,我們看見了他們對於這個意外事件的反應。滿臉灰塵的湯姆克魯斯成功地詮釋了劫後餘生、回到家中之後,一個本應知道如何保護家人的父親的不知所措、語無倫次。童星達柯塔芬妮的驚恐眼神也成功地表現了一個小孩在突然發現連父親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那種徹底絕望的恐懼。最後,父女兩個慌張無助地躲在桌子下面,毫無意識到這是多麼荒唐而沒有幫助的舉動。


電影前半個小時所製造的恐慌之成功,以至於電影後面第二次出現閃電的畫面時,我幾乎聽見了戲院中所有觀眾突然加速的喘息聲。因為觀眾已經在上一次閃電時被湯姆克魯斯和達柯塔芬妮的恐懼給牽連在一起,無需要特效畫面,無需要劇烈聲響,那種恐懼就能夠直接跳進我們腦海裡。


我實在無法巨細靡遺地描述這前半個小時的故事爆發點有多麼地駭人。我僅記得離開戲院之後沒多久,台北下起了一場大雷雨,怵目驚心的閃電讓我嚇得差點停止呼吸。


嚴重掉頁的劇本

史蒂芬史匹柏在《世界大戰》所引起的深層恐慌不是羅蘭艾莫瑞奇彆腳的《ID4星際終結者》可以相比。但在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說《世界大戰》的凌亂故事竟遠不如羅蘭艾莫瑞奇去年的《明天過後》。原因就在掉頁嚴重的劇本。


與史匹柏默契良好的編劇大衛柯普確實留了許多空間讓導演創造了各種讓人印象深刻的畫面:包括前面提到的開場,還有一列著了火的火車,還有一條漂滿了屍體的河流。他甚至直接借用了《侏儸紀公園》(同樣也是大衛柯普編劇)中廚房的追逐情節,變成《世界大戰》後半最精采的高潮。但這個劇本仍然看得見許多一改再改的痕跡:沒有下文的家庭衝突,半路失蹤的兒子,幾乎完全獨立的提姆羅賓斯段落,以及突兀得不能再突兀的結局。


在藍領階級的主角以及貧窮社區的背景之下,故事的根本主軸仍是一個非常史蒂芬史匹柏風格的家庭危機。與《外星人E.T.》不同的只有這次得多死幾個地球人,才能讓這個破碎的家庭在情感上重新聚集在一起。緊接著由家庭危機延伸出來道德的問題,你可以為了保護家人而偷、而搶、甚至殺人,別人也會這麼作。然後是兒子堅持要從軍的支線。然後是瘋狂地想打敗外星人的復仇天使提姆羅賓斯出場。電影到這裡幾乎成為一團讓人難以理解的線球,完全拼湊不出這些貌似有理的情節加起來究竟想傳達的是什麼訊息。


如果野心小一點,這個故事也可以像《明天過後》那樣簡單而愉快。如果架構完整一點,這個故事當然有機會成為《靈異象限》那樣讓人難以忘懷的精品。但這個除了逃命之外幾乎沒有一致方向的複雜故事,好比是精節版的「西遊記」,大鬧天宮完了就到火焰山,過了火焰山就毫無理由地直接跳接西天,中間少掉的章節則全然不知去向。


另外一個劇本上的問題是缺少了時代性的更新。「War of Worlds」已經成為經典,理所當然也早就成為提姆波頓的《星戰毀滅者》或是伊凡瑞特曼的《進化特區》之類後設電影的捉弄對象。讓人驚訝的是,編劇大衛柯普在這一方面幾乎是毫無防備,那些已經被捉弄過的情節或畫面居然原封不動地出現在這個版本中。(唯一的例外是地球人迎接外星人結果被當場蒸發的情節,被刪除的理由想必是史匹柏真的不想打自己耳光,因為《第三類接觸》有相同情境、相反結果的類似情節)


光是《進化特區》的「海倫仙杜斯灌腸法」大剌剌地照樣出現,就已惹得我哭笑不得。如果從外星人的肛門中被拉出來的不是阿湯哥而變成了大衛庫契尼的樣子,我想這部驚悚片應該有機會同時奪下年度最佳喜劇片的稱號。


充滿矛盾的史匹柏


跟《大白鯊》或是《第三類接觸》相比,讓《世界大戰》截然不同於以往的標記是史蒂芬史匹柏自己心裡的那個成年人。光從他在這個時機挑選「War of Worlds」這個故事,就可以看出一些他腦袋中的端倪。


「War of Worlds」原著H.G.威爾斯所處的年代正是帝國主義輝煌時代的結尾,身為英國人,威爾斯深切體會到日不落帝國的殖民政策在世界各個角落所引發的恐怖。來自不知何處的白人就是「War of Worlds」故事中的火星人,毫無理由地展開殺戮只因為老闆他說這片土地我要了。而一九五三年Byron Haskin所執導的電影版本成功的原因則是,導演挖掘了處在冷戰恐怖氣氛下的美國人對於未知敵人的恐懼。這個故事天生就很容易出現政治傾向的聯想。


我相信史匹柏不僅僅知道「War of Worlds」的故事可以有九一一的成分,也知道其中所帶有的伊拉克戰爭的氣氛。有關湯姆克魯斯的兒子是否要從軍的爭執,以及有關復仇心切的提姆羅賓斯與愛子心切的湯姆克魯斯的爭執,都隱隱約約透露了一些可以成為政治議題的內在線索。


跟隨著時間、也跟隨著我一起改變的史蒂芬史匹柏不可能還是那個童心未泯的史蒂芬史匹柏。他不可能忘卻他在自己親身經歷的歷史事件中所自發產生的政治思想,他也不能忘卻在自己的人生體驗中對於人性冷酷和人生無常的感受。這些才是真正讓一個成年人輾轉難眠的惡夢。至少我本人就因此少了好幾天的好眠,多了好幾天的黑眼圈。


如果史匹柏忠於後者的影響,這部電影有可能成為《28天毀滅倒數》那樣讓觀眾感嘆良久的道德劇;如果史匹柏忠於前者的影響,他至少也能讓《世界大戰》變成今年稍早的《王者天下》或是《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那樣老嫗都解的政治寓言。


很可惜的,史蒂芬史匹柏的體內除了這個成年人之外,還有那個他小心翼翼地照護多年的那個長不大的小孩。因為這個小孩,《侏儸紀公園》才有那些兒童才想像得到的惡夢,《航站情緣》才有那些異於常人的喜劇眼光。但也是因為這個雀躍的小孩,讓提姆羅賓斯在《世界大戰》中的片段變成了迅猛龍的躲貓貓遊戲,而讓可能延伸出來的意義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也因為這個小孩的作祟,《世界大戰》中的道德危機幾乎只維持了五分鐘的長度就匆匆結束,只因為它沒有娛樂價值。更是因為這個陰魂不散的小孩,電影才會屢次將故事拉回已經沒有多少賸餘價值的家庭危機支線,然後讓故事收在一家團圓的完美情境之中 (一個小孩豈知道還有個不完美的世界等待成人的救贖)。


最後,《世界大戰》便成了一部充滿矛盾的電影,既想透露一些關於政治和社會和人性的想法,又隱忍不住到處散播《大白鯊》、《侏儸紀公園》那一類純然娛樂的恐慌。


事實證明了對史匹柏來說發明「童心未泯」這個成語根本多餘的,因為他心裡那個想到處散播善意、散播友誼的小孩其實從未死掉,也不可能死掉。 他躲起來了,但還是頑皮得很。

作者:葉郎 【去他的電影】

本期焦點-【v.021】 2005/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