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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察羅賓斯:配樂人生


Richard Robbins的名字,對一般人或許陌生,對喜歡文學改編電影的朋友,卻是曾用音符編織過無數綺麗文學夢的作曲高手。看到下面這張劇照,我相信多數朋友必定能勾起美麗回憶。

Richard Robbins:1940/12/04-2012/11/07

我並不知他已經在去年十一月辭世了,直到今天去掃墓時,表弟告知,才知錯失了這麼多,時隔半年,謹以本文追思紀念。

那一天,我們先聊著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別讓我走》的文化寓言,既而談起更早的《長日將盡》的歷史回眸,突然表弟就說了:「那天,看奧斯卡盛會的追憶傷逝影人時,看見Richard Robbins的圖像,沒想到他已經告別了。」

當時,我是錯愕的,確實,我不知情。回家後一查資料,才知是因帕金森氏症去世,享年七十一歲,讀著英國衛報上的訃聞,不禁想起了1998年,可是在讀到了名導演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的創作回顧文集,看著他描寫與Richard Robbins合作音樂的遇合往事,才理解電影創作人生中可以有這麼多趣味掌故,從而就導演與劇作家的情誼開始了我對電影音樂的好奇探尋。

詹姆斯.艾佛利是有名的文學導演,最擅長將文學小說改編成電影,亨利.詹姆斯的小說《歐洲人》(The Europeans)和《波斯頓人》(The Bostonians)被他先後搬上銀幕,E.M.佛斯特的小說也連續拍成了《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莫里斯的情人》(Maurice)及《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三部電影,他和製片人伊斯敏.默銓(Ismail Merchant )以及編劇露絲.賈瓦拉(Ruth Prawer Jhabvala)合組的「默銓─艾佛利」公司,一向講究電影的文學韻味和人文深度,他最常合作的作曲家就是李察.羅賓斯(Richard Robbins),先後合作過十六部電影,堪稱是文學改編電影的黃金組合。

李察原本只是紐約曼斯音樂學院的鋼琴老師,平常也擔該學院任附設小學的表演課指導教授。一九七六年,賈瓦拉移民美國,把彈得一手好鋼琴的女兒裴蘿莎送往曼斯音樂學院就讀,李察剛巧就是裴蘿莎的鋼琴老師。

透過賈瓦拉的介紹,李察認識了艾佛利和默銓等人,也在他們的支持和二十五萬金的資助下,在一九七六年自己當導演完成了一部二十九分鐘長的紀錄片《甜美的聲音》(Sweet Sound),李察根據自己的教學經驗,拍出了五位剛開始學琴的五歲孩子與兩位老師之間的互動真情,先後獲選在紐約和倫敦影展映演,也在美國公共電視台播出。由於這部電影的合作經驗,李察的音樂感性深受同伴器重,艾佛利決定開拍《歐洲人》時,就決定請李察擔任電影的音樂指導。

一開始,李察的責任是替電影挑選合適的時代背景音樂,《歐洲人》描寫的是十九世紀英國移民在美國社會的生活,他依據原著小說挑選了克拉拉舒曼的第十七號三重奏,一方面是他個人偏愛這首曲子,覺得音樂的甜美舒緩感情與劇情相符,另一方面,克拉拉又是女性,由她的作品來詮釋女主角的細微心境,最為恰當不過。

此外,《歐洲人》又有英美文化相互交流碰撞的際遇,所以李察特地到史密森博物館調出了美國民謠之父史蒂芬.福斯特的名曲「 Old Folks At Home / Oh, Boys, Carry Me 'Long / Nelly Bly / Farewell My Lilly Dear)」的手稿影本,完全遵照原曲風味和樂團編制,重現了這該些在十九世紀非常風行的美國名曲風情。耳尖的觀眾從李察安排的音樂架構中,聽見了音樂與劇情相互補強的互動力量,他自己也認為:「這次的選曲過程是個重要開始,我學會了如何用音樂來強化視覺張力,不必再仰靠演員對白來襯顯劇情。」

艾佛利早期是有名的「文藝小品」大師,能夠以低成本拍出高品質的力作,一九八五年以《窗外有藍天》影評票房兩得意,接連又拍了《莫里斯的情人》及《此情可問天 英》,這三部電影都是以二十世紀初期的英國社會做背景,當時的英國社會還正是工商業蓬勃的帝國盛世,富豪世家傲悍不可一世,禮儀教養尤不可缺,特別注重繁文褥節,在音樂的表現上既要有貴族氣息和大時代的背景,還要有兒女私情的委婉細述,李察的做法首先是以古典音樂的結構和節奏來打造文學的意境的感覺,用古典音樂的繁複和典雅來測試人心的深度;其次則是找尋古老年代的歌曲,讓那個年代的音樂來註解那個時代的記憶和色彩。

李察認為電影配樂的功能之一就是用現代的聲音來詮釋主角,這部份仰賴他對劇本的理解及創作才情,但是他更懂得選用一些現成音樂,來鋪陳劇情,例如符合時代氛圍,適合主角身份,更重要的是音樂能夠烘托出劇情需要的氣氛。

例如在《窗外有藍天》中,普西尼的歌劇音樂不論是《喬安尼史濟基(Gianni Schicchi)》中的「親愛的爸爸,請聽我說(O mio babbino caro)」、或《燕子(La Rondine)》中的「多蕾塔之夢(Chi il bel sogno di doretta)》等詠歎調音樂,一方面優雅動聽,吻合著電影的浪漫氛圍,也呼應著女主角暗藏心中的情欲心聲。

隱藏在電影創作背後的動人故事是艾佛利拍完電影之後,一直煩惱於找不到合適的現成音樂來精準反映女主角露西追求真愛的微妙心情,李察讀過劇本,從自己的資料庫裡找出了他最鍾愛的Kiri te Kanawa演唱版本,然後再請艾佛利來家裡喝咖啡,趁便就放出她演唱的這首曲子,一聽,艾佛利耳朵尖了,心花開了,電影音樂史上最動人的音樂選曲就這樣完成了。

《此情可問天 英》中,則是不時有貝多芬的田園音樂滲透進來,另外,二十世紀初年作曲家帕西.葛蘭格(Percy Grainger)的鋼琴小曲《婚禮搖籃曲(Bridal Lullaby)》和《嬉笑墨利斯(Mock Morris)》,也成功地替電影營造了一個音樂時代的氣氛感覺。

其中,《此情可問天》更是佛斯特三部曲的最後收尾作品,在音樂表現上,李察更希望讓觀眾聽出前兩部作品《窗外有藍天》和《莫里斯的情人》的歷史和文學印象,以示一脈相傳的音樂印痕,加上《此情可問天》也是他對同一時代的人文風情最成熟的音樂體認,整體表現有如一次歷史總複習,曲曲動聽,允為珠玉佳構。

依個人偏見,李察.羅賓斯與艾佛利合作的文學電影以《長日將盡》最為膾炙人口,一方面是觀點新穎:將時空定位在一九五八年,曾經輝煌華麗的盛哉往事如今已近黃昏,透過豪門管家的觀點見証英國貴族在歐戰前後運籌帷幔的滄桑變遷,一方面則是還原管家的內心掙扎,尋找個人的感性世界的圓融飽和,他的主人曾經誤判時事,導致生靈塗炭;他個人則是以工作為先,羞於表達自身情感,以致於未能替父親盡孝,又錯失了摰愛伴侶,弦樂、黑管與木笛交錯共鳴的樂音,清楚書寫石黑一雄筆下似水流年的青春蹉跎。

沒有一位音樂家能夠清楚用文字描寫自己的音樂靈感,李察就坦承他到《長日將盡》拍片現場,看見女主角Emma Thompson沿著長廊走路的光影晃動時,心弦就被觸動了,音符就自然湧生了,佛曰:「不可說。」電影音樂的創作傳奇,有幾分近似。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390】 2013/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