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風暴：拔河的藝術
分享到facebook時序才到二月，我就已經把《分居風暴（Nader and Simin：A Separation）》，列入我的2012十大影片片單之中，因為，人生最難是驚豔，一旦驚豔，你就再也捨不得放過了。
「要大家坐下來看一部電影，卻只給大家一個句子就說完的訊息，是在污辱觀眾；討論影響我們生活的複雜議題是很重要的事。」
「古典悲劇往往側重善與惡的戰爭，我們總希望良善勝利，邪惡挫敗；但是現代社會的悲劇卻是善與善的戰爭，不論那一方得勝，都是令人碎心的結果。」
上述這兩段話都是伊朗導演Asghar Farhadi在imdb的個人網頁上的名言摘要欄上所說的話，相信都夠讓愛電影的人好好咀嚼回味。
看《分居風暴》之前，我渾然不知Asghar Farhadi為何人也？看完《分居風暴》後，我不禁想要查看Asghar Farhadi的資料，想多認識他一些，為何他可以這麼精練地從平凡瑣碎的生活細節中，提煉出看似平凡，卻充滿智慧與才情的精華，
柴米油鹽醬醋茶，俗稱人生開門七件事，生活中不可缺少，如果電影真要鎖定這七件事做文章，自必吃力不討好，因為拙手笨腦，攪和在一起必定瑣碎卻又無趣，但是Asghar Farhadi的《分居風暴》卻有本事從最常見的家庭議題中，鋪陳出一齣教人看得懸心又揪心，面對無言的結局，還真希望不要有結局的通俗好戲。
《分居風暴》的英文片名《Nader and Simin：A Separation》其實已經講完了電影的劇情主題，一對恩愛夫妻在結婚十四年後，上法庭鬧離婚，不是任何一方有外遇，而是太太Simin拿到外國簽証，想帶著女兒Termeh到海外接受更開放更好的教育環境，但是丈夫Nader拒絕，不是他不愛妻女，而是他要照顧罹患阿茲海默氏症，無法自理生活的父親。夫妻要離婚，不是彼此有恨，卻是因為愛出現了難以化消的矛盾，《分居風暴》的破題，其實就已經精準映射了Asghar Farhadi所說的：「現代社會的悲劇卻是善與善的戰爭。」
這椿離婚官司，法官判不准，但因Simin去意甚堅，於是雙方先協議分居。Simin介紹了一位看顧Razieh給Nader來照顧父親，Razieh不堪舟車勞頓，有意請辭，卻又因丈夫債務，硬著頭皮接下工作，卻因自己身體出現狀況，就把Nader的父親綁在床上，私下外出就醫，導致Nader的父親摔落床下。氣壞了的Nader，當場要Razieh逐出家門，雙方爭執拉扯間，Razieh跌坐在樓梯上，導致流產，接連產生了真實究竟是什麼？偽證又因何而生？的一連串人生風暴。
《分居風暴》的故事結構相當單純，就是一個家庭的夫妻、父子、父女與主人和家庭看護的連串矛盾，套用《色．戒》編劇王蕙玲小姐用拆鬧鐘的手法來拆解名著結構的手法來看，《分居風暴》的劇情線軸就是「女兒教育」→「離婚」→「分居」→「聘傭」→「流產」→「怨吵」→「訴訟」→「和解」→「攤牌」八個階段，Asghar Farhadi的功力就在於這八個階段中的男男女女都各有立場，亦各自成理，觀眾就像電影中的家事法官一般，聽著各造訴說他們的見聞，要做出終極判斷，偏偏正因為每個人都不是壞人，亦無意害人，所以講起道理，雄辯滔滔，理直氣壯，觀眾除了點頭稱是，還真有些左右為難，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教養會不會造成私心偏見（例如責怪Simin幹嘛吵著離婚，幹嘛不好好在家照顧失智公公，否則那有後續風波...例如面對法官審問焦點問題時，一再回想，究竟Nader知不知道Razieh懷孕之事？觀眾都不能清楚記得的對話細節，涉案的Nader真的聽見了嗎...）...多數人只能焦慮地看著劇情愈演愈烈，不知該如何收場，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況且，這椿分居風暴根本是公婆各有理。
這股找不著答案的懸念與掛心，就是《分居風暴》的戲劇核心，因為所有演員都一如凡夫俗子向你訴說生命裡的細節，口若懸河的神態，讓觀眾完全相信他們就是如此生活，如此信仰，所有的悲喜哀愁與惶惑難安，都有其心理與客觀環境的發生原由，每人一開口，就像拔河比賽中使力的一方，輕易就拉動了紅線標簽往己方挪動，但是接話回應的另一方，卻也同樣容易就能拉回紅線標牽，偏偏一再地往復來回，卻也都有新証據，新細節和新難題蹦射出來，使得看似平行線的拔河，卻也另外有了上下彈跳的立體縱深。
其中最犀利的生命議題在於道德上，我們總是教導孩子要誠實，可是面對法官判案時，誠實重要？還是勝利重要？從女兒質疑父親的應訊真實，到女兒終究還是得維護父親而說謊話時，成長的痛苦就成了《分居風暴》揪緊觀眾的技法，看著女兒的淚水，誰還捨得怪她？只要原諒了女兒，不但父親就得到了開釋，就連誠實的道德價值，也得著了更開闊的註解；至於信教虔誠的Razieh不願對著可蘭經發誓，就怕禍延女兒的微妙心情，則是另外一種「誠實」變奏曲，平平凡凡，而且貌不驚人的Razieh，從她對身體的敏感，對榮譽的堅持，對家人的癡心，一直到對宗教的敬畏，生命中的大小細節，幾乎已成為伊朗女人的縮影，「一沙一世界」的名言，落在Razieh身上，也就凝聚了「一人一世界」的震撼力量。
好電影都不會讓觀眾驚覺時間流逝，《分居風暴》全長123分鐘，看到最後字幕時，你當然明白，所有的爭議可能因為法律做出判決而告一段落，卻不代表解決了問題，生命還會繼續，糾纏亦會繼續，人生就是如此流轉飛逝，抬頭看看手錶，生命雖然消失了兩小時，你卻似乎已經讀完一本生命奧義書，得到的生命開悟或者戲劇酣暢，坦白說，都遠遠超越了時光的代價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331】 201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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